萧昱然🐓

众生皆苦,姬别情又辣又甜。

文杂,唠叨。慎重,持谦。

[Dunkirk][Collins/Peter]玫瑰,星光,与爱的声音(1-5章一发完结)

summary:他们在街头拥抱,亲吻,将对方接纳进自己滚烫的怀抱,将对方融入自己的骨血。伦敦街头,大雨倾盆,雾蒙蒙的铁灰色的云压在他们头顶,他们却能从中窥探一年之中最灿烂的阳光。

他们握紧彼此的心跳,一同走进了人潮涌动的伦敦幕雨街头。

字数:26732字


音乐家与他的声音的故事。

请一定要看end.之后的相关解释,感谢您。




正文

***


伦敦街头笼罩在连绵阴雨之中。


Collins撑着一把黑色雨伞,伞面坚硬得就像它那不通情达理的颜色。他的小牛皮压花皮鞋上已经沾满肮脏的污泥,裤脚也被殃及了一些。前女友在他的生日那天为他定做了这身身黑色西装,亲手为他系上一条领带,他能记得那对酒窝在冲自己微笑时有多明艳动人,甚至仍能回忆起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惊喜的、湿润的眼眶。不过,现在他把它穿在身上,仅仅作为一件体面的礼物,一段过去的故事,然后缅怀那段在一个月前逝去的爱情,还有伴随入夏而丢失了的正常生活。


音乐剧院门前,蓝装工人开始撕毁那些海报。阴雨天气太过恼人,纸张由胶水贴在宣传板上,再经雨水浸润,已经很难完整揭下。Collins听见他们交头接耳,用粗鲁的语言羞辱张贴海报的剧院工作人员笨得像条虫;他看到宣传板上的时间还停留在三个月前——那是他最后一场钢琴演出的海报,下面用烫金字体标注“新作即将出世”,仿佛一切都还没结束。但——说出来实在可悲——它还没出世就夭折了。“新作”是个没发育完全的婴儿,天生畸形,它在Collins的大脑里被遏止呼吸,最后死在他的手指和钢琴的黑白键之间。


他是出来找灵感的,漫步在伦敦街头,享受绵长的阴雨,或许也是一种自我折磨。但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剧院门口,这个让他一举成名又迅速陨落的地方,快乐地回忆过去,又深陷在失去中不可自拔。


Collins抹了把脸,把湿漉漉的水汽从他那难看的脸色上抹去一些。有钢琴声从剧院深处传来,像巨龙洞穴里藏住的爱尔兰公主。在这里她依旧光鲜照人,穿过那扇厚重的雕花红木门,顺着砰砰作响的木质楼梯和金色流苏缓缓而下,墙壁上的画像都为她黯然失色;她变成一个个音符,从红地毯上向他快乐地走来,最终撞死在剧院的玻璃门上,尸体两边用金属架拉着一道分隔线,上面挂着“演出中,禁止入内”的警示牌。


一个音乐家被音乐剧院拒之门外,莫大的讽刺,可笑至极。但天空是战舰般的铁灰色,没有云,气温略低,雨滴敲打伦敦街头,这座城市交织着滴滴答答的冗杂音色。往来行人行色匆匆,撑着伞或是用脑袋顶着公文包,他们只需要避雨和一杯热咖啡就能满足;而剧院里,另一位同行正在进行精彩绝伦的表演,并且用不了一个小时,全伦敦最不需要避雨的人都会起立,为他喝彩鼓掌。


他被夹在两者之间,成为一个异类。倘若有人忽然问站在门外的Collins:“你做好准备了吗?为你的下一次演出。”他会选择沉默。没有武器和计划部署的战士上战场无疑等于自杀,他还不想与他最爱的钢琴同归于尽,憔悴地死在红幕布里。


但是——“我还能做什么?”他扪心自问。并且迅速回答给自己一个否定词。


时间不给予人犹豫的机会,掌声就快要像泰晤士河涨潮时的河水那样袭来了。Collins选择立刻转身离开,双眼不眨的,甚至狼狈的离开,将那撞死在玻璃上的音符远远抛在身后。就像躲避曾经最心爱的女人那样,他重新融入灰暗的伦敦傍晚之中。


今晚注定仍是场不美好的煎熬,就像这三个多月以来一样。雨势变大,敲打在公寓的落地窗上,半开放阳台的地板湿了个透。路灯上蒙着一层雨雾,灯罩下仍有几只垂死挣扎的飞虫,从矿色的光源旁汲取最后的干燥和温暖。行人稀少,多半穿着颜色暗淡的雨衣,步履匆匆地从街头走到街尾,然后拐个弯,消失在这片住宅区背后。灌木丛下面传来猫叫,偶尔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很快又消失了。水管道里哗哗流水的声音,像鳏夫在深夜里呜咽。


公寓里的色彩不算单调,但当房间里没有任何光源时,就会像一个没打开开关的多宝盒。所有颜色被封闭在黑暗中,透过玻璃的自然亮度成为房间里的唯一光源。壁炉里没有火,蒙着一层呛人的灰尘,上面摆放着相框——仅仅是相框——照片被人抽走了,其中还残留着相纸一角。旁边有几只小小的水晶球,雪花片凝固在底部;一个没了发条的八音盒,还有一只从夏威夷带回来的木雕。它们都落满了灰。


客厅的正中央是一架钢琴,姑且还算干净,琴盖是打开的,像张大嘴巴无声呐喊喘息的疯子。空了大半瓶的威士忌放在地毯上,杯中加水——这对一个苏格兰人来说算得上暴殄天物。但Collins不能喝醉,他得保持清醒,以便该死的灵感姗姗来迟,他还能动动手指把音符写在五线谱上。


灵感已经很久没有光顾过他了。也许是因为伦敦下了太久的雨,它迷失在上帝与人类沟通的第二世界之间,找不到回到Collins脑袋里的路,现在它可能已经在返回天堂的路上了。


Collins从椅子上滑到地毯上,柔软的绒毛贴近他的金发和他的脸。现在是午夜十二点,走廊的挂钟刚刚敲击过,他半阖双眼,从倒下的地方看过去,钢琴黑,地毯暗红,衣架腿,墙角露出的半只纸箱——他睁开了眼睛,等到一切明了时又迅速闭上,好让自己从难堪的回忆中脱离出来——那是Abby没来得及带走的杂物,衣服还是化妆品什么的,也许是一幅画。Collins讨厌油画,但她永远记不住。


雨滴拍打阳台上的植物,灌木丛下的猫叫再次传来,垃圾运输车在短暂停留后扬长而去,这些声音持续了一分钟左右,但在Collins听来,这声音如同他丢失的灵感一样遥远,无从寻觅,仿佛迷失在世界尽头的孤儿。


酒精可以麻痹一切,这话的确没错,五感正在离Collins的意识而去,如同拉响汽笛,逐渐驶离港口的渡轮,而月光似乎要出现了。




***


Collins在后半夜醒来,头痛得几乎迸裂,像是每一根神经末梢上都拴了一只即时炸弹。他依稀记得自己没有灌下那么多威士忌,玻璃杯中的水印证了他的想法——看来他还记得给里面兑水;但另一点确凿的是,妈妈寄来的半瓶麦芽威士忌已经快要见底了。


Collins试图从烂醉中爬起来,但脚底打滑,手掌使不上力,他只能躺在地板上,像一条砧板上的死鱼,瞪大眼睛看着客厅天花板上的水晶灯。


该死。他喃喃自语,每说一个字,就能闻到自己口中和身上浓浓的酒气。但他不以为然,一心询问并埋怨自己道这盏灯花纹太丑了,当初是谁选的这个灯来着?


毫无疑问是他自己,又或者是Abby——他那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的前女友。当初他狼狈不堪,只能看着那位有一半法国血统的姑娘收拾好行李离开这里,并且把钥匙摔在玄关鞋架的盘子里,她甚至都不肯让他送自己下楼。


没人要他了,再也没有人。Collins捂住脸,让黑暗侵蚀自己的眼眶,好驱逐即将滚落的水珠。音乐家的生活孤独而无奈,他曾不以为然,以为音乐是世界上最好的良方,驳斥钢琴老师的观点,认为如果他足够爱音乐,那么这些物什只会给自己带来快乐,无尽的财富般的快乐。


但事实证明他错了。否则他也不会独自一人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哪怕隔着一层厚厚的地毯也冻彻心扉。


胡思乱想令Collins又要昏昏欲睡了,但这次,一缕白光爬上了他的手背,又从手指缝隙中流淌进他干涩的眼睛。那感觉就像一片吹落的羽毛,轻柔地抚摸着他的手,然后扰乱他的心——但却令他无比清醒,被酒精灼烧得滚烫的脾胃停止翻滚的抗议。


Collins听到了歌声。在这静谧的午夜后半程,小精灵也该休息的时间里,他竟然能听见有人在唱歌。那漂亮的男声像一支玫瑰,藏在夜晚的幕布和云朵之间,那歌声是白色的,间或带一点柔柔的玫瑰的粉,它若隐若现,又清晰无比,它抓住Collins的两只耳朵,然后轻柔地吻着他的耳垂。


Collins挪开躲避光线的手,睁开眼睛,仿佛获得新生般,一瞬间,他重新在烂醉如泥中找到了力气。他狼狈地从地毯上爬起来,使劲儿保持身体平衡,让自己摇摇晃晃地站在沙发前,望着客厅正中央。


那歌声戛然而止,钢琴上,穿着白衣的男孩在冲他微笑。


如果说Collins对日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依旧难以描述,那多半是因为男孩坐在他的钢琴上的场景像幅世界级名作,能让他忽然爱上油画;而他只是个懂五线谱的音乐家。倘若你非要他说出一些感想,那么他只能敲奏琴键,用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的第一段音符来表达他的震撼。


男孩坐在他的钢琴上,轻轻晃动小腿,似乎和着雨点的节奏。他双脚赤裸,却不见一丝灰尘。沿着双腿向上,流畅的线条钻入他白色的短裤,然后是漂亮的腰线,腹部,一件短短的、松松垮垮的上衣替他荫蔽,从袖口处伸出枝桠;他的双手搭在钢琴的边缘上,和那反光的钢琴黑色相比略显苍白。一截脖颈从他折角的衣领处出现。他的脸部线条略显圆润,带着一点点——也许是再多一些的稚气——他看起来17、18岁左右,眼眶深邃,嘴唇红润而饱满,一头漂亮的金发,像一簇跳跃的阳光。


在对上Collins的眼神时,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表情略显局促。Collins感觉到他极力想让自己不要与那目光错开,他做到了。


“晚上好,Collins先生。”男孩跳下钢琴,柔软的地毯差点儿让他崴了脚。他赤脚站在原地,不好意思地搓了搓双手,揉弄自己的指关节,“今天天气实在太冷了。”


“你从哪儿进来的?”Collins开口质问。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多半是太多的麦芽威士忌和醉醺搞的鬼,“擅闯他人住宅会被送上法庭的,孩子[1],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但是你……”


Collins停了下来。他注意到男孩单薄的衣物,还有他局促的表情。男孩的脸更红了,因为自己毫不客气的语调,这肯定伤了他的心——他咬了咬嘴唇,双手十指交迭下压,大拇指交替婆娑自己的袖口,用右脚轻轻磨蹭左脚后侧。


“……你可以留下来住一晚。”Collins放缓了语气。这多半是个离家出走的少年,或者趁天黑从马戏团里跑出来的不堪折磨的孩子,他没有那么狠心在大雨倾盆的午夜驱赶他离开,更何况他看起来一点伤害他人的能力都没有——如果长得太过好看不算的话。


Collins打定主意,等到天一亮再送他去伦敦市区的警局。看在那玫瑰色的嘴唇和他满载星星的蓝眼睛的份上,今晚只剩下几个小时了,分享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你得先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选了我这里?”Collins再次问道。


“上帝的指引,先生。”男孩回答他。


“所以你是个小信徒。”Collins发出一声应景的感叹。对此虽心生疑惑,但——管他呢,生活已经够糟糕了,去他的信仰与耶和华吧。他耸了耸肩膀,拿起见底的威士忌和玻璃杯,离开客厅。男孩跟在身后,Collins问起他名字,他认真地回答了。


“那么,Peter,”Collins站在走廊里,用夹着玻璃杯的手指遥遥一指卧室,“自己去那个房间,里面有浴室,需要什么和我说。”


“您打算去哪儿?”Peter亦步亦趋,跟着他走进厨房。他看着Collins把酒放回贮藏室,把杯子放进水槽里,打开水龙头,让巨大的水流冲砸那个充满麦芽味儿的东西。


“你只能呆到天亮。”Collins转过身,靠在厨房的台子上,“天一亮,我会开车送你去警局,知道伦敦警局吗?我猜你对那儿不是很清楚。所以现在你最好乖乖听话,洗个脸,去睡几个小时,我们等会儿见。”


“您要去哪儿?”Peter坚持询问刚才的问题,“这间公寓里只有一个卧室,您要睡在哪里?”


“睡沙发。”Collin叹了口气,“我不能和我的钢琴分开,还有安眠药。”


他说的是实话,从三个月前再也写不出一个音符起,他就变得离不开钢琴了。这架伴随他从童年直到现在的乐器已经让他深感恐惧,仿佛随时就能取走他的身家性命,但他依旧得紧紧依附在上面,如同最后一棵稻草。同时,为了填补这份恐惧与不安,他不得不依靠安眠药来进入另一个世界,好让自己在颤栗中重新得到一丝安全。


Peter盯着他,在厨房里鹅黄色的暖灯的照射下,他的眼睛里漂浮着柔软的蓝色水雾。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您只需要喝杯热茶,然后睡觉。世界总要重新开始运转,您要静下心来等待那一刻。”


他拍了拍Collins的手臂,和他无声地说谢谢,道句晚安——但Collins觉得自己听见这些零碎的单词了。Peter的声音像大提琴协奏一样好听,他不认为自己会认错。


卧室的门被轻轻阖上,Collins洗干净玻璃杯,倒放在杯架上空水。他将双手压在水槽边沿,看着水珠淌入下水道。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像一堆没型的稻草。Peter说的那些老成话语不断回荡在耳边,Collins忍不住露出笑容,想到那些字眼从那玫瑰色的嘴唇里蹦出来,他竟心生念头想要吻一吻,尝尝那是种什么样味道的时间。


Collins拧紧水龙头,又检查一遍电开关,最后关上灯。他穿过走廊,在客厅的入口停下,卧室在他正对面,门关得很紧,门下的缝隙一片漆黑。走廊的挂钟敲了三下。凌晨三点,Collins吞下一片安眠药,裹上毯子,钻进沙发,把后背交给柔软的布料和弹簧。


在困意席卷他之前,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倘若是上帝的指引,那么Peter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呢?




***


第二天,伦敦依旧笼罩在阴雨下,日复一日,灰云不曾撤离这片土地,仿佛要在此驻足扎根。


Collins的计划被打乱,他没能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在一大早送Peter去伦敦警局。他病倒了,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刺眼的光线令他头痛不已,浑身像是在酷刑架上走了一圈。鼻塞,僵硬,浑身发冷,数不清的病理体征不断袭击他的大脑。他呻吟着,忍受着全身的疼痛翻了个身,面朝下把自己的脸埋进枕头里,又耗费十二分力气去摸地板上的手机,准备在临死前给自己叫辆救护车。


有人先他一步拾起了地上的手机。那只手的手指干净,指甲修剪整齐,Collins眯着眼睛,阖上又睁开,不断重复这个小动作。他被发烧折磨得半梦半醒,头昏脑胀,还能想象自己现在的表情估计和在酒吧里喝多了是一个蠢样子。他觉得这只手的主人应该去试试弹钢琴,由他来教,毕竟他还有曾经的名声做靠山。再带出一个音乐家,总比靠灵感吃饭要赚得多,也容易得多……


“醒醒,Collins先生。”Peter在沙发旁蹲下,“您还好吗?”


Collins动动嘴唇,示意自己想喝水。嘴唇上皲裂的皮扯得他生痛,他咳嗽了几声,力道之大甚至吓了Peter一跳。


“您在生病。”Peter紧张地蜷起手掌,拉拉自己那宽大的袖子,“我去给您倒杯热水,然后拿到卧室去——不,不用帮忙,那些电器我会用。您能说话吗?能自己走路吗?”


Collins用摇头回答前一个问题,又用点头回应后一个。Peter话变得多起来,像是要帮Collins把他不能说的那部分说完,丝毫不提自己要被送去伦敦警局接受离家出走调查的事,Collins猜他一定在偷着乐。


Peter扶着Collins的手臂和肩膀,帮他慢慢站起身来。接触到那冰凉皮肤的一瞬间,Collins无端觉得舒适,安全,如同晴天下的泰晤士河,又像是被柔软的草坪与覆盆子包裹起来,他能吮吸到阳光的味道。


Peter在厨房的水壶和卧室的床边来回奔跑,手忙脚乱。他光着脚,因此不会传来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这让Collins得到了一些安逸的满足:Abby就不会这样体贴人,曾经她简直恨不得把公寓里的木地板都用五英寸的高跟鞋戳满窟窿。


想到Abby,他的前女友,她收拾行李那天Collins刚刚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雨水的湿气。Abby拒绝了男朋友的拥抱,并义正词严地当面给他冠以EX的前缀,然后继续踩着高跟鞋收拾行李,直到这间公寓磨削了她大半个痕迹。


他们都不是爱生病的体质,家里的急救药箱应该也仅剩下一只创可贴了,又或者Abby已经连创可贴也一并带走,因为那是她买回来的怪兽电力公司限量版卡通贴。该死。Collins嘀嘀咕咕,他应该把那玩意儿留下,因为那是他在迪斯尼抽中的礼物。比起Abby,Collins才是那个更喜欢毛怪和大眼仔的人。


Peter再次出现在床边,用担忧的眼神自上而下看着Collins。Collins只好坐起来,看Peter笨拙地往自己身后塞了几个抱枕,挤得他快喘不过气了。


“我加了一点点蜂蜜。”


Peter用小勺搅拌那只马克杯,Collins看了一眼,庆幸他没有选择粉色的那只。“谢谢。”他边说边接过杯子,水温合适,甜味让人振作精神,他干涸成荒漠的喉咙终于得到了一丝拯救。


Collins急不可耐地将最后一滴沾在下嘴唇上的蜂蜜舔掉,“你能帮我打电话给社区服务工吗?”他说,“号码在我手机里,我忘了给急救药箱里补充药品,现在家里没有退烧药了。”


Peter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我很荣幸,Collins先生,但,”Peter卡壳了,像只吞吞吐吐的螃蟹,浑身翻滚着红色,他小声说道:“但我恐怕不能帮您,先生,我做不到,他们听不见我的声音。”


这是什么鬼话?


Collins简直想翻白眼,但是这种行为的确太不绅士了。他挑了挑眉毛,挪开视线,弯弯嘴角让自己看起来不在意这个,自己拿过手机,一边咳嗽一边给社区服务工打了电话。


电话通话中途,Collins抬头,发现Peter已经离开卧室了。他没有去仔细听他是否还在这间公寓,当他挂下电话时,困意像忽然下起的雨一样再次席卷而来,让Collins怀疑自己昨晚吃了不止一片安眠药。


社区服务工的办事效率极高,半个小时后就摁响了门铃。半梦半醒间,Collins用沙哑的、几乎出不来的声音呼唤Peter,想让他帮个忙开门。但他一直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仿佛他没有在这个公寓里出现过似的。最后,Collins只能拖着自己病怏怏的身子,艰难地给服务工开了门。


“午安,Collins先生。”Amanda站在门外,抱着一个崭新的药箱。Collins和这位年过五十的社区服务工见过几次面,对她泛黄的肤色和皮肤上的雀斑记忆犹新,“Abby小姐今天不在吗?”


“我们分手了。”Collins说,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新闻。


他接过药箱,放在旁边的鞋柜上,Amanda女士迅速睁大那双小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仿佛听到了“本月公寓区里最无聊的笑话之一”——但最后还是她把中年女性那颗热情洋溢的八卦之心咽回了肚子里,因为Collins已经扶着门站了很久了。


“可怜的孩子,你需要人照顾。”Amanda冲他摇了摇头,“单身虽然值得快乐的庆贺,但生病时没有人在身边,你连喝杯热水都不行。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位靠谱的钟点工来。”


“不,不用麻烦您了。”Collins露出一个微笑,“事实上我有一位……朋友,昨天晚上刚刚来这里。他现在暂时借住在我家,早上一直是他在照顾我。”


大人们在玄关讨论没有伴侣的惨痛现实,Peter从客厅里慢悠悠走了出来。他的衣服整洁一新,几乎没有褶皱,看起来和昨天晚上他坐在钢琴上是一个模样。他慢慢走向Collins,Collins望着他,露出自己那颗不太整齐的虎牙。


Amanda的视线在Collins和Collins的目光之间来回徘徊,一条不算狭窄的公寓走廊上,似乎挤满了乱七八糟的视线。


“恕我冒昧,先生。”Amanda笑容僵硬,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您在和谁打招呼呢?”


“您说什么?”Collins转过头,一脸不可置信,“当然是和……”


Peter用那只略显冰凉的手抓住了Collins的手腕。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Collins的目光追随男孩的每个动作,直到Peter走得不能更近,将手伸到Amanda女士的脸前使劲儿晃了几下,而对方毫无反应时,他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她听不到我的声音,也看不到我。”Peter说。他的眼神里充满温柔和悲伤,极端矛盾。“只有您,Collins先生。”


“先生?您还好吗?”Amanda女士的牙齿和肘关节似乎都在咯吱作响,Collins猜如果不是良好的素养,她现在就要尖叫着甩掉高跟鞋,然后一路狂奔回家。


“抱歉,刚刚我以为我朋友还在客厅。”Collins弯下腰,给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女人一个感谢的手背吻礼。“我想到了我们昨天聊的事情,忍不住笑了出来——现在可能他在我睡着的时候出门去找投宿的地方了。”他说,“谢谢您的药箱,女士,祝您有个美好的下午。”


他绅士而强硬地送社区服务工离开,关上门,靠在上面不断喘息。


“这就是你说的'看不见'?”Collins无奈地闭上眼睛,“恐怕再过一会儿,这片住宅区都要知道我是个因为和女朋友分手而病到产生幻觉的神经病了。”


“这不怪你。”Peter蹙起眉毛,那些纹路让他看起来年纪大了一些,“她只是不知道你有多好而已。”


“是啊,她不知道。”Collins自嘲一笑,“你又知道多少?Peter?说说看吧,你知道我的名字,甚至能在我喝醉的时候摸进我家?我最脆弱无能的时候——别说是上帝的旨意,亲爱的,我还没有那么信仰狂热。”


“Collins,你的脸很红。”Peter僵硬地说道,“你应该休息。”


“你的脸也很红。”


Peter的温度似乎在持续发酵,像一块塞进炉子里的烤面包。“你不能叫我亲爱的,Collins,这个词太……”


“太什么?”


“……太隆重了。”


上帝。Collins用手遮住脸,无声地呻吟。Peter完全没有自觉,他不知道自己红得像朵带着清晨露水的玫瑰,吐露出这些话语的神情有多诱人。


“我要再去睡一觉。”Collins把身子从门板上艰难地挪开,拒绝了Peter搀扶他的好意,“你自己去玩儿吧,别碰钢琴,实在太吵了。我希望等我睡醒时你愿意跟我说实话——说真的,你不会趁我睡着的时候离开吧?”


Peter摇了摇头,“不会,先生。”他绞着手指,眼睛发亮,里面藏满数以千计的星星,“我不会离开您的。”


Collins满意地回到卧室,带着那只崭新的,装满药品的药箱。抛开还在发烧不谈,他的精神已经比之前还好了很多,至少他有几个小时都不再去想着逼自己创作了。窗外,雨早已停了下来,伦敦上空仍徘徊着消不散的乌云。空气开始变得温暖,大型车辆驶过街区时发出轰鸣,积压的雨水通过管道滴落的声音,隔壁一对夫妻养育了五个子女,最小的那个今天要去上小提琴课,Collins终于可以不再忍受那锯木头的声音。


他重新回到被子下面,在融合了自己和Peter的温度的床上,陷入沉睡。




***


药物治疗开始起效,Collins在梦境里徘徊沉浮,试图寻找出口。这是种很奇妙的体验。他双腿发沉,如同被海洋里的未知怪物拖着下沉,咸涩的海水漫过他的耳朵和眼睛,淹没他头顶,让声音和光线都变得像一场慢动作的无厘头默剧——在那里,Collins能清晰地看到所有舞台上的东西,少年时的天才,曾经也企图逃课离开钢琴,成年后在演出里一举成名,享受聚光灯,摄影镜头和赞扬的掌声——直到他最后消失在音乐剧院外的海报栏上,一切都开始褪色,交往两年分手的女友离开了这个舞台剧,她复古绿色的行李箱拉着幕布一同进入尾声。


他正在慢慢退出自己的生活。幕布拉起又放下,他不知道下一次升起灯光时,这座巨大的舞台后面又会是怎样的另一个自己。


Collins睁开了眼睛。


下午五点,Collins出了一身汗,衬衫几乎要湿透了。他离开卧室,边走边脱掉那件皱得一团糟的衣服,丢进洗衣篮里,里面快要已经堆满了。他绕到厨房里,打开冰箱门,给自己开了一罐白啤酒,当冰凉的低度酒精顺着他的喉咙淌下时,他发出了小孩儿吃到糖似的满足的叹息。


下一秒,Peter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还用手指附在Collins仰起的啤酒罐上。


“烧还没退完,您不能喝酒。”Peter执意扣住那罐啤酒,让Collins不能再倾倒出一丁点儿酣畅的酒精。“请您听话些。”


听话些?除了Collins曾经的家庭教师们,还没有谁对他说过这几个词儿。Collins忍俊不禁。他上下打量英俊的男孩,注意到现在这个动作对Peter来说有些吃力——老实说,他个子并不算高,至少比起Collins还有一段距离。他抬起手臂的姿势和线条很好看,但维持久了,Collins能敏锐地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他快要坚持不住了。


Collins从未想过未成年会这么麻烦(他已经擅自给Peter定义成未满十八周岁的男孩了——因为他的脸蛋)。他作罢,放下啤酒罐,靠在贴满字母吸铁石的冰箱门上,暗自乍舌这玩意儿真硌人。


“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了解我,那你也该知道现在我无事可做。”Collins抠掉一块吸铁石,丢进垃圾桶里,“你有什么好提议吗,Peter?不包括出门在内。”


Peter似乎没想到这个问题会踢给自己。他懊恼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征求Collins的意见:“继续中午的话题怎么样?”


Collins发出长长的“哦——”的声音。“你认真的?”他的眼睛盯着Peter的,但在那里面找不到一丝谎言,“如果是真的,我们去客厅说。”


他把剩余的啤酒倒进下水道,打开水龙头冲洗一番,淡淡的酒精味儿和清新剂的芳香在空气中漂浮徘徊。


客厅里,除了沙发和地毯之外的地方依旧布满灰尘,沙发小柜上印出一个清晰的杯底痕迹,提醒有人昨晚在这儿喝的烂醉。地毯皱巴巴的,像隔壁老寡妇饲养的那只丑陋的沙皮狗,每次它看到Collins时都会像疯了一样狂吠。Collins踩着拖鞋尽量把它铺平,他不想回忆起上次差点儿被狗咬了的经历。


Peter坐在琴凳上,双手拘谨地撑在两侧,目光从头顶的水晶灯转移到灰突突的壁炉,又停留在那些干枯无物的相框上。Collins觉得他的眼神似乎蕴含了什么别的感情,但他说不清。


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否则就是到下一个天亮,他也搞不清自己的处境。“所以,”Collins清了清嗓子,“先解释一下,你怎么认识我的?”


“因为您的音乐,先生。”Peter老实回答道,“许多人都对您熟悉,但我自认为最了解您。”


听起来像一个狂热又骄傲的粉丝。Collins扬起眉毛,点了点头,为自己有这样可爱的粉丝开心了一小会儿。“你从哪里来?”


“从上帝身边。”Peter说,“您说的对,我是个信徒,站在耶和华阶下的我们都是信徒。奥古斯丁曾说过……”


“——上帝之城和地上之城需要一座沟通的桥梁,即是教会与被引导的神职人员。”Collins对这一概念有些模糊,他不怎么喜欢这些狂热的、把三位一体挂在嘴边的故事,“你是教会里的孩子?或者一个天使?别告诉我是后者,我觉得我一直信仰科学。”


“不,我不是。”Peter低下头,一下下摩挲着自己的指骨,“我是您的音乐,先生,您的声音。拥有天赋的人传唱世纪歌谣,永诵历史,好让人类在业火之中清醒。您生来就被选中。可现在……现在您陨落了,不是吗?恕我冒犯,但这是因为您将我从从您的世界剥离出去了。”


“……你从什么时候出现的?”


“三个月前,先生。”


那是Collins折断最后一支笔的时候。他还记得那天的雨,伦敦被灰蒙而潮湿的雾气掩埋,像座巨大的坟墓。下午三点,他像往常一样坐在这个客厅里,坐在钢琴前记录灵感,为一周后的新演出做准备。但当第一个音键敲下去时,他的世界如同老房子的墙皮一样剥离崩塌了。他敏锐察觉到一切开始变得不同,从这支笔开始,所有声音正在弃他而去;他一个音符都写不下去,当笔尖戳在薄薄的纸张上时,就像一柄小刀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他折断了那只笔,将它和揉成一团的纸一齐丢进了垃圾桶,大发脾气,愤怒地敲击钢琴上的每个琴键,试图驱赶这些不同寻常。但他换来的只是虚空,虚空,虚空,坠落,沉默,痛苦,在房间里弥漫开的无助和苦涩,单调乏味的音符组成一支整齐的曲目,像没有血肉的干涸的皮囊。


Collins痛苦地闭上眼睛,捂住自己的脸。


“没错,我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Peter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传来,“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您生活的真实的世界,所以我能理解您为什么将我从您的内心驱逐出去了。”


为什么?他知道为什么?这是个可笑的,不争的事实,说出来能让Collins笑着流泪的那种。因为这是人类世界,奥古斯丁所谓的地上之城,充满被抛弃被裁决的人类,这里是撒旦统治的王国。人们在这里建造物欲横流的世界,让金钱货币和各种交易充斥每一条河流,他们在骨血里创造明争暗斗,让艺术不再艺术,文学不再文学,他们将这些统统变成一种交易,倾尽一切办法让世界变得像一枚巨大的金币,只要咬上一口,就永远能坠入金色的虚假的梦。


Collins的喉结上下滚动。“你还能回来吗?”他问道。充满不确定。


“这取决于您。”Peter的声音仿佛离得很远,“而且我从未离开过您身边。”


他冰凉的手附在Collins的手上,替他抚平那些因为情绪而燥起的血管痕迹。然后他替他摘下遮挡双眼的荫蔽,让同样蓝的眼睛坠入自己眼中的河流。


“您瞧,世界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金发和蓝眼睛,就算我是您的声音也不会。”Peter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衬得他仿佛在发光,“您是独一无二的,Collins先生,作为您的声音,我一直为您而感到骄傲。”


Peter的手心还贴在Collins的手背上,紧紧相扣。他注视着他,玫瑰色的嘴唇让人难以忍受亲吻他的欲望。Collins想要遵从自己的内心,接收这份本就该属于自己的温暖,但他没能照做。


他打了个喷嚏,Peter立刻缩回手,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一定是因为您还没有恢复健康。”他挨着Collins坐下,又意识到自己浑身冰凉,稍微挪远了一些。片刻,他又起身,去卧室把被子抱出来,让Collins缩在里面,自己又坐回琴凳上。


Collins被那柔软的温暖覆盖住,他闭上眼睛,一瞬间,像是回到曾经家中的花房,那时候他总能陪妈妈给雏菊浇水修枝。他听见Peter在唱歌,声音不大,轻柔哼唱,仿佛少年手采玫瑰——那是Collins的第一支曲谱,《赠予晴朗与春天》——因为伦敦总在下雨,他烦不胜烦,最终在17岁时写下了这支曲。


“你是不是什么都会唱?”Collins打趣道——这真令人震惊,在消沉几个月后,他终于又学会开玩笑了,“换一支曲子吧,Peter,你不能总让我听我不堪回首的黑历史。”


Collins看到Peter笑了起来。他猜他的笑眼里一定全是自己的影子。




***


Peter无处可去,倘若回不到Collins的心里,他就只能以人类姿态的个体徘徊在世界上。当然,Collins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声音乱跑,他毅然决定把卧室的大床让给Peter,让他以这个家的另一个主人的姿态出入,并一再向他确认他不会忽然消失。


“书上不都是这么说的吗?天使是那种——虚无缥缈的生物。”Collins的手在空中虚虚一晃,抓住一缕空气,摊开手掌。“虽然我抓的住飞虫,但天使可不好抓啊。”


“是吗?那可真糟糕。”Peter表现得很可惜。对于Collins的玩笑,他总是乐衷回应。他坐在崭新的钢琴上,虚晃着双腿,看Collins手忙脚乱地用吸尘器给地毯除尘。


“可我真的不是天使,”他又强调一次,“我只是你的声音,和他们区别挺大的,但是你总是记错。”


“哈,没人会说我的声音不是天籁。”Collins追着吸尘器乱跑——该死的,到底是谁发明的自动吸尘器机器人的?他不得不趴下身,把钻进沙发下面卡住的吸尘器拿出来,嗡嗡作响的机动声让人难以忍受。“相信我,Peter,你就像我的音乐一样——动人,美好,令人求之不得。如果其他人可以看见你,我怀疑追求你的人能从这里排到泰晤士河沿岸。”


“这样太夸张了,先生!”Peter不予同意,嘴角微微翘起。


“谢谢夸奖,亲爱的。”Collins站起来,吃了一嘴的灰尘。他拍了拍裤子,右脚撤至左脚后方,做出一个少女提起裙摆的动作。


Peter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抖动肩膀,眼泪都快笑出来了。Collins看着他红润的脸蛋,他不经意间轻轻咬住的下唇,那种有人陪伴的快乐充盈在音乐家的心房,第一次让他抛下那些杂念,回到普通生活之中。


Collins终于放弃管教那台吸尘器了,随便它在客厅里乱撞,像一只瞎了眼的笨狗。他给它起了个名字,和寡妇家的沙皮狗一样,Peter对此只是适当地埋怨他“不懂礼貌”。


他需要给家里来场彻底的除尘,好让他有机会用“家”来代替“公寓”。他把Abby的痕迹彻底从这里丢出去,包括那个没带走的纸箱。为此Collins还专门(极不情愿的)给前女友打了一通电话,询问她自己可否直接丢掉那箱玩意儿。


“不,Abby小姐,你要想清楚,我是在询问你我能否直接丢掉它,而不是关切地问你要不要回来拿。”Collins踩着拖鞋在客厅绕了一圈,最后停在Peter面前,听他哼唱自己的又一段黑历史,用眼神和手势告诉他如果再不停下他就要夺门而出了,“我的意思?不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不希望你有误解,比如前情未了什么的。而且我要感谢你,多亏了你让我找到了新的宝贝,下次我会考虑给你寄张旅游明信片什么的,然后祝你圣诞节快乐。”


Collins边说边冲Peter眨眨眼,后者的脸立刻红了。Abby还在电话那头尖叫,指责Collins无情,是个没良心的渣男,最终他们以突然切断通话结束这个小插曲。


“她的声音真大。”Peter揉了揉耳朵,把自己脸上的红全部埋在掌心里,“你不是真心的,不是吗?我的Collins——呃,我是说,你——不是那种不绅士的人。但你这么做是正确的。”


“但她说的也没错。”Collins不置可否,放下手机,“我的确感谢她离开让我看清了一些人,也感谢遇到你。至于无情无义那些词儿——也许是她在自嘲,上帝保佑她离开我后少看点儿苦情电视剧吧。”


Collins双手撑在钢琴上,Peter身体两侧,让白色的男孩儿坐在自己怀抱里。他的金发快要蹭到Peter的脸了,对方蓝色的眼睛一直躲闪,最后他用力推了Collins一把,从钢琴上跳下来,迅速蹦到沙发上,把脸埋在抱枕里,露出一双红透了的耳朵。


“抱歉,抱歉,我只是……”Collins摆摆手,用手捂住自己的半张脸,眼神竟也在躲闪,“情不自禁。你知道的,我一开始就和你说过你有多迷人了。要喝茶吗?”


Peter点了点头,从抱枕后面露出一双眼睛注视他。Collins如得大赦,迅速离开客厅,顺便把那个碍眼多日的纸箱丢出门去。


他给水壶里加满水,连上插销,翻出红茶和茶杯等待水烧开的鸣笛声,又忍不住侧耳倾听。客厅和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挂钟摇摆时发出的机械振动声。水龙头拧不紧,滴滴答答作响,在屋檐下躲雨的麻雀和鸽子叽叽咕咕个没完,Collins敲了敲窗户以示警告,竟然也赶不走它们。


他怀疑自己得了什么病,从见到Peter那天开始就不断加重了。照理说一见钟情是世界上最不靠谱的恋爱方式——脸,他注意到的全是对方的脸,这种爱情怎么会靠谱?——但毫无疑问,Peter从长相到身材都完美契合他的口味,Collins发誓在他看见Peter的那一刻,Abby和其他人的所有优势就退出了他的脑海,而且并不是在酒精作用下导致的巧合。


Peter是他的声音,来自于自己的内心,他的确是世界上最了解Collins的人了。这些天来他们一直在亲密相处,Peter能接下Collins的笑话,听他讲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帝,他用手背撑着下巴,专注看着自己的神情可真棒——他能体谅他的每一次阴霾,陪他,再陪他,偶尔说几句关切的话,偶尔一言不发,像一颗伴生植物那样和Collins心连心,甚至连那冰冷的体温都开始让人无比渴望。


但要说爱……Collins再次沮丧,Peter看起来不谙世事,也许他永远都不会接受自己的爱——“我是您的声音,Collins先生,我们永远在一起。”——瞧,Collins已经连台词都为他准备好了。


水壶开始呜呜作响,Collins连忙拔掉插销,泡上两杯红茶。他回到客厅,看到Peter站在壁炉前,不由为他还在这里而大松一口气。


“那边很脏,Peter,别靠得太近了。”Collins把茶杯放在小桌上,走近Peter,在他身旁站定。“你在看什么呢?”


“水晶球,还有相框。”Peter的眼睛发亮,“我能碰碰他们吗?”


“这个家里没有你不能碰的东西。”Collins把抹布递给他,让他先把那上面的灰陈擦擦再拿,“当然,危险物品除外。”


Peter爽快地答应了。Collins陪在他旁边,看他小心翼翼地擦拭水晶球,然后将那个小玩意儿捧在手心,仿佛什么奇珍异宝。而Collins则用这段时间去观察他的声音,从他的耳朵轮廓到白皙的脖颈,向下延伸的锁骨痕迹,还有衣服下面……


停,停。Collins几乎要为自己饥渴的行为感到羞耻了。他还得再想想办法,免得下次他情难自禁时得到的是Peter的拒绝,那他一定要投身进泰晤士河来洗刷悲痛。


“你很喜欢这种摆设?”Collins问。


“还不错。因为它们的确挺可爱的。”Peter说,“


水晶球放置多时,里面的装饰像是黏在里面了似的。Collins看着Peter把那个水晶球晃了晃,时隔多日,里面的雪花终于又飞舞起来。片片人造塑料在那一隅里上下翻滚,松树摇得歪歪斜斜,旁边一栋小木屋的窗户在闪着鹅黄色的光。


他们几乎同时开口:


“你小时候——”


“我小时候——”


“抱歉。”Peter低下头,注视这个小装饰,“你来说,Collins,那是你的人生。”


“谢谢。”Collins拿过那个水晶球,在两只手间来回交换,“我妈妈给我买过一个水晶球,在我八岁还是几岁……”


“九岁。”Peter说。


“对,九岁,就在我生日那天。你怎么什么都知道?”Collins说,“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没有会喜欢这种礼物的。我更想要一只新的棒球棍,因为我在校队里落选了。但是我妈妈觉得我的手还是更适合弹钢琴。事实证明她也没错。后来我把水晶球放到储藏室里,但被爸爸不小心打碎了,还是难过了很久。”


“这能称作不喜欢吗?”


“喜不喜欢和珍不珍贵不是一个概念。”


“你是个很厉害的人,Collins。”Peter的语气充满羡慕之情,“而你也是个普通人。地上之城里,没有哪个人类不是普通的。但难得可贵的是总有人能在平凡中脱颖而出。”


“现在你不说是上帝的安排了?”Collins打趣道。


“那也只是小小的因素之一,你做的一切远比上帝的安排要多太多了。”


他大约是在夸奖我。Collins为此晃神了一小会儿功夫,Peter拿走了他手上的水晶球,重新摆放在壁炉上。


“你不该总把你的水晶球放在固定的位置。”Peter说,“也不该明知道是珍贵的易碎品,还把它们丢进储物柜里。毕竟总有一天,会有不识趣或是不知道情况的人打碎它们的。你得自己把它们保护好才行。”


“我做不好。”Collin说。


“只有你能做好。”


他在Collins的视野里倒退了几步,双手背后,满意地审视Collins和那擦干净的水晶球,双眼溢满温柔的蓝烟。


Collins呻吟了一声:“你真的是……”


“是你的声音?”他笑道,“没错,你得承认,我的一部分性格的确来源于你。所以如果你夸赞我太多次,我会觉得你是个喜欢自我吹嘘的人。”


事实上Peter的话不能算错,在当前他既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又是源自Collins。有时候连Collins也没意识到自己有多了解这个男孩,比如他能清楚地想象当他提出交往时,Peter会用什么样的话语拒绝他。但说真的,他不可避免地期待,也许他会用一个点头之类的来回答呢?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徘徊了快半个月,直到Peter吻上他的嘴唇,终于如一块石头落地消失了。


那是在家里呆了快半个月,Peter提出一个新想法之后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不去外面走走呢?”Peter建议道,“既然你想要重新开始,也许我们就该到外面多走走。音乐家的灵感不来源于一架没有生命的钢琴。当视野开阔了,天才才有能力把钢琴和音符变成活物。”


Collins把脑袋抵在钢琴前,金发蹭得五线谱纸沙沙作响。“我们?”他偏过头,打量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的Peter,“出门的确没什么问题,不过我猜明天泰晤士报就会报道《街头惊现悬空咖啡杯、毛衣和围巾》之类的文章。然后我又可以成名了,灵异节目会来邀请我的。”


“你在说什么?”Peter惊讶地看着他,“我想我应该告诉过你,我拿到的没有生命的东西,是会和我一起看不见的,不是吗?”


“你有这种能力?”


“我当然有。”


“但你没提过,宝贝。”Collins长长叹了口气,“老天,为了你我这么多天没出过门,靠外卖坚强生存,我已经快要发霉了……”


“你可以和我直说这些。”Peter有些不好意思,揪着抱枕上的毛团,“我以为我说过这件事了,我道歉。”


Collins从琴凳上滑下来:“你想去哪儿?”他坐在沙发上,讨要一个抱枕,Peter把背后靠的那只给了他,“远还是近?哪种类型?我们可以选择地方,如果你可以出国的话……”


“就在附近,Collins。”Peter难为情地打断他的畅想,“我不能离开这里,但恕我直言——根据某种指引,我应该在这里陪你找到你的下一条路。”


最终他们敲定了西区的一场演出,就在今晚。从伦敦郊区开车到夏夫茨伯里街需要一点时间,他们可以在附近的纪念品店逛逛,假装自己是两个来自苏格兰的游客。


“确切地说,是一个。”Collins的表演非常到位,甚至掏出手机相机拍个没完。他的苏格兰口音一点儿都不像假冒伪劣的,甚至因为那口发音印得几个姑娘频频驻足回头,“Peter,转过来。”


Peter穿着一件网购回来的暗红毛衣,白皙的脖颈藏进厚厚的领子,袖子松松垮垮堆在手腕上。他整个人都躲在毛衣里,着实不算合身——说到这里,一定要指出Collins先生的生活常识实在有些不够,硬是买大了一码,而且他还倔强地不肯认错,拒绝英国货运上门退换。


听到Collins叫自己的名字,Peter转过身。他略长的金发被理得服服帖帖,与灰色的路面,天空,粉刷各异的店铺招牌格格不入。在阴天里,他像一束执意突破云层的阳光。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Collins将这一刻定格在相机上。说老实话,他不太喜欢拍照这种东西,不过Abby小姐喜欢在她的每一个社交软件上炫耀自己的男友,他干脆由她去。现在他大抵已经变成前女友和伙伴们(甚至是和现男友)茶余饭后的话谈之一了。不过——谁在乎呢?他再不喜欢拍照或是帮别人拍照,那也是曾经。如果Peter不介意,Collins愿意公开他的存在,再如果他们有了更深层次的关系,他甚至能无师自通地学会如何在社交网络上疯狂秀恩爱。


Collins滑动手机屏幕,打开相册,打算再看看刚才拍下的那张照片。那是Peter的第一张照片,也许他该把它打印出来,放进相册,留作最真实的纪念……但也许不太可能了。


Collins抬起头,审视这与照片一模一样的风景。他甚至不曾挪动一下脚步,但手机相册里,那张照片上只有艺术地砖,来往人群,一家糖果店的玻璃橱窗,一个消防栓。


Collins忽然明白为什么Peter总是羡慕地看着壁炉上的那些空相框了。


“Collins,你还好吗?”Peter站在前方的人群中,冲他挥了挥手。他看起来和世界上最普通的男孩没有什么两样,除了他更好看一些。Collins收起手机,大步向前走去,在Peter没有反应过来前,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晚上的演出精彩纷呈,结束时,所有人都站起来喝彩。他们还遇到了Collins的一位老朋友。


“带女朋友来的吗?”他的朋友注意到Collins身旁空荡荡的位置,“Abby又放你鸽子?”


“没有,我帮别人买的位置。”Collins拍了拍“空旷”的座位椅背,手指刚刚好蹭到Peter的肩膀。“我以为以那位小姐的性格,第二天你们都该知道我们分手了的。”


“那她也只会告诉她的朋友们。我不是那个小公主圈子里的人之一。”


两人哈哈大笑。随意交谈几句的间隙里,Collins能听出对方对自己的担忧,但仍熟练的绕开那些可能会伤害到这位音乐家的话题。最后他们像以前一样握手,拥抱,说再见,期待下次演出能够再见。


“祝你找个体贴点儿小公主回来。”对方认真地说。


“听话懂事的小王子就不行吗?”Collins笑道,“金发蓝眼睛的那种,你会羡慕死的。”


两人在散场通道里走向不同方向。Collins饿得前胸贴后背,带着Peter离开公爵夫人剧院后,径直走向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要了两份晚间套餐,坐到最偏僻的角落里享用美味。


这家店的内部装修风格与门板极为不符——乍一看那块深蓝的招牌,谁都会认为这是间情调极佳的咖啡店,但只有走进去,才会意识到堆了满地的布偶和玩具简直是在开世界上最可爱的玩笑。


Peter坐在一堆粉色的丑丑鸭中间,差点儿被活埋。


“这这个玩具长的真……”Peter绞尽脑汁,想要想出一个恰当形容词,“呃,神奇?”


“挺丑的。”Collins给予他的评价。他认为自己很中肯。Peter和那堆丑得脸上都有腮红了的鸭子坐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只小白天鹅,只不过是穿着红毛衣的那种。


“你不喜欢吗?”Peter问。


“不太喜欢,玩具们和我的审美不太合的来。”


Peter哦了一声。


“不敢相信,Collins,我其实挺喜欢这些小东西的。”Peter摆弄着玩具布偶们,“你有没有好奇过一件事?我是你的声音,是你灵魂的一部分。确切来说,我应该也是你性格和人生的一部分,你的某些兴趣爱好也许就会体现在我身上。”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亲爱的,但我真的不喜欢这么可爱的东西。”Collins瞥了一眼那些毛茸茸的玩意儿,“你除外。你比它们加起来都可爱更多。”


“哦,得了吧,Collins。”Peter眯起眼睛,审视地打量旁边的人。为了避免别人会觉得Collins在和空气说话,他们坐在同一侧,“你知道你的眼睛在发光吗?还有你的小动作,再不松手的话,它快被你揪坏了。”


Collins立刻收回自己那只偷偷捏着沙发上的泰迪熊的手。


他们在压低声音的玩笑和剧评里共度晚餐,虽然感觉上来说和外卖无疑,但Collins如得大赦。“不是每个音乐家都喜欢孤僻地躲在四面漏风的小房子里体验生活的艰辛和生存的孤独。“Collins把最后一根炸鱼薯条蘸酱塞进Peter的嘴里,“我得说,重新回到伦敦街头享受生活的感觉真的很好,我几乎都要相信我是回到从前了。”


“中世纪被人类视为最黑暗的时代,但史学家们仍不可否认,在那个神学至上的时间里,一切都还在向前发展,并为近代开辟先河。”Peter嚼着薯条,苦着脸,“你只是在混沌中寻找出口,但不代表你现在是在浑浑噩噩浪费时间。Collins,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还有我不喜欢这个蘸酱,它有点辣。”


“说的对,我也不喜欢。”Collins说,“出剧院之前你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


“是吗?”Peter把脑袋往Collins那边歪了歪。这个小动作让Collins恨不得抱住他狠狠亲一口。


“你想说什么?”


“哦,一些挺重要的话题。”Peter拿纸巾擦了擦嘴。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一张纸巾没有了而已,“你得先想好第一个,才会出现下一个话题。”


“文字游戏?”Collins好奇道。


“差不多吧。”Peter把餐盘往前推了推,和Collins叠放在一起,这下餐桌上就是两个空荡荡的盘子和两套餐具了。他整了整有些乱的毛衣,将袖口攥在手心里,两拳相对,大拇指相互磨蹭另一个的指甲。“Collins,你该试着去动笔了。”


这是他们认识快一个月以来,Peter第一次提出要他试试看真正的“重新开始”,Collins对此颇为讶异,但他并不反感:“说说你的想法?”


“你的家人,朋友们——比如刚才那位,他们都很担心你。”Peter注视着他的眼睛,神色认真,“你的父母,还有你的老师们都给你打过电话,甚至写信给你——我记得其中的一两位,他们教过你钢琴课。他们都在担心你能否走出这段低谷期,但又不愿意逼你太多。不是吗?但总有人得鼓励你快点走出来,进入下一个阶段。”


“你之前从来不和我谈论这些,Peter。”Collins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微微后仰,“老实说,今天忽然提起这个,是因为那个……呃,无意冒犯,你所谓的神的指引降临了?你觉得我得从今天开始,或者说就是待会儿回家,有一段灵感正在等我,只要我摸索到了,那就是新的大门要敞开了。”


Peter的眼睛映着墙上的点点星光,和他对视,让Collins如同畅游在大海。天上繁星坠落在水面上,只要他伸手,就能碰到别人永远无法触及的一段窒息的美好,就像那张明明记录了风景、却没有映射出人的照片。


“和神意无关,Collins。”Peter说,“只不过是我想这么说。你的回答是什么?”


Collins耸了耸肩,“求之不得。”他注视着Peter玫瑰色的唇瓣,似乎因为甜辣酱更红了些。他舔了舔嘴唇,这种得不到的干涩在喉咙里蔓延。“那么,你的另一个问题呢?”


“我刚刚问过你了。”Peter说,“有时候你不好奇吗?我明明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但是你好像太把我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体存在了。”


“你说过你是我的声音。”


“但你似乎理解为一种物理现象。”


“Peter,有些事情不能说的太明白,但人类总会先用本能的行动来表达自己的感情。”Collins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我很喜欢你,而你又的确是独立于我存在的一个个体。”


他的回答换来Peter一个笑容。


“谢谢,我太高兴了。”Peter高兴地说,“这就是第二个问题,我想已经没有思考的价值了——我是说,Collins,你其实挺蠢的。无意冒犯——但的确是这样!你就是蠢。我很感谢你把我看过一个独立的个体,但请别忘了,我来自你的心。你在想些什么,有时候哪怕你不说出口,我也能知道大部分。”


Peter边说边微微起身,一只手扶在Collins身后的沙发靠背上。他飞快地靠拢,趁Collins未回过神之前,在对方的嘴唇上印下一个痕迹深刻的玫瑰色的吻。


“你想些什么,我都知道。”Peter眨了眨眼,“别装傻啦,Collins先生。不过您现在千万,千万不要过来拥抱我,亲吻我也不行。想象一下,在别人眼里您可是在和空气调情呢。”




***


演出时间最终敲定在八月第二周的周日。


八月的第一周,星期日。Collins意外的紧张不已,好像他是第一次在伦敦音乐剧院演出似的。他保持双手抱胸的姿势,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至少二十次,直到Peter终于受不了他了:“Collins,停下。”


“我没法停下。”Collins双手抵在腰上,金发凌乱的像被踩得歪七扭八的麦秆。客厅里满是他丢弃的、乱扔的五线谱和草稿纸,Peter不得不把腿缩回沙发上,才能从保住一片整洁的空间。


“你已经完稿了,Collins,别这么紧张。”Peter提醒他,向他张开手臂,“你需要拥抱吗?”


“谢谢。”Collins在客厅的沙发前拥抱他刚得到不久的小恋人,但担忧依旧无法离开他的脸庞。他像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一样操心各种问题,就快夸张到亲自去检查音响设备和舞台布置的地步了。


他单膝跪在地上,抱住Peter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腹部,偶尔发出一两声焦躁的咕噜声。Peter像安抚一只猫那样梳理Collins的金发,另一只手还在看一本精装硬壳书。


“你得承认,你的音乐无人可以替代。”Peter拍了拍他的肩膀。Collins仍懊恼地埋着脑袋,把Peter的手重新放回自己的脑袋上。


“我需要安慰。”他说,“让我这无人可以替代的声音好好安慰我一下,否则他就要和我一起,在羞耻中上天堂了。”


——天哪,这都是些什么话,他就像个吃不到糖的小孩一样。Collins更唾弃自己了。他无比担忧一周之后的演出,要知道从他开始谱曲到现在,不过短短一周的时间。而一周又能做什么?上帝可以在一周内创造世界,但他只想博回曾经和未来。


让我们姑且倒退一些时间,看看这周里他都做了些什么吧。每日按时起床,吃饭,坐在钢琴前思考生活,然后谱曲。Peter拒绝他依靠咖啡熬夜,认为只有在精神饱满的状态下,音乐家才能发挥最大的潜力。他甚至被剥夺了睡在沙发床上的权利——这是件好事,因为这代表他可以和Peter睡在卧室里了,顺便做点该做的事情。“玷污天使”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当然这只是句玩笑话。


伦敦的天晴朗了几日,终于回到夏末的感觉了。当Collins坐在钢琴前谱曲时,阳光会从落地窗外照射进来,用影子在沙发上的Peter身上切割划分。Peter的金发总是被照得暖融融的,摸起来柔软蓬松,有玫瑰香味。他的白皮肤在这种时候看上去就像要变成透明的一样,Collins为此和他确认好几遍他不是在慢慢消失。


“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Collins理直气壮,“你该去看看小美人鱼,我记得书架上有全套的童话故事。”


Peter会理解他忽然的孩子气。这在外人眼里根本就是一道无解的题:他们总认为Collins绅士,优雅,作为音乐家,又得是个脾气古怪的怪胎,但他唯一称得上古怪的地方仅仅在于他偶尔幼稚,对此Peter的评价是“他们只是不懂你有多好。”


每当Peter坐在那里陪伴他时,Collins总想要感谢上帝。他只穿着一件自己的白衬衫的模样太性感了。他赤着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脚掌会陷入柔软的地毯;他垫起脚尖往书架上放书,白衬衫下露出的一截漂亮的腰线沿伸至黑色内裤里;他的眼睛里总是缀满繁星,他的玫瑰色嘴唇像永不凋谢的花朵,感谢上帝,他真的要爱死他了。


不得不说,除了灵感来源,他都快要变成自己全部的生活和世界了。


“玫瑰,星光与爱的声音。”Peter看着地上零散的草稿纸,“你决定好名字了吗,Collins?”


Collins点点头。他的金发蹭得Peter小腹发痒,强忍半天,最后还是自暴自弃地呻吟了一声,小幅度推动Collins,让他离开一点儿。但Collins永远都能抓住机会,他正觉得这个姿势撩人呢,气氛旖旎,水到渠成,他不顾揉揉自己那条跪得发麻的腿,在上帝的休息日里顺势和男友在沙发上翻滚。


一切结束后,Peter已经离开沙发,仰躺在地毯上了。Collins保持压在他身上的姿势,和他紧紧贴在一起,像两条相濡以沫的接吻鱼。他们从善如流的亲吻彼此,差一点儿又擦枪走火,直到Peter忍不住要大叫,而楼下那对夫妇的小儿子又在拉锯子般练习小提琴时,Collins才同意停下来。


他们就躺在地板上,Colins难得说句脏话,指责那个拉锯子的小孩儿不会挑时间。他们笑作一团,又逐渐安静下来,只想在对方的眼睛里看看午后的柔情。Peter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他们十指相扣。他每叫他的名字一次,就会亲吻一次他的脸庞。透过Peter的眼睛,Collins似乎看到那里涌动的复杂的情绪。


“你会陪我去演出的,对吧?”Collins的问句更像一个陈述。他用额头抵住Peter的锁骨,把他禁锢在自己的怀抱里,“你不会走的。”


Peter轻轻点了点头。睁大眼睛望向天花板,茫然地无声叹息。


但Collins什么都没听见,也都没看见。



第二周,周日。


伦敦音乐剧院,后台陷于近乎瘫痪的忙碌中,随便踩几脚都能踢到堆满的杂物。所有人都在进行最后的检查工作。Collins的旧西装早就在大扫除那天拿去丢掉了,他定做了一套新的,简单的黑色,Peter说他现在的模样像一只系上蝴蝶结去相亲的金毛犬。


Collins假装抱怨人类社会的残酷,竟然让一个涉世一个月的天使都能迅速学会这些无聊的比喻。偌大的休息室里只有他们在,门从里面反锁,没人会忽然进来。Peter跨坐在Collins的腿上,和他接吻,这是他们今天第无数次亲密接触。


“我要把你的唇膏都蹭掉了。”Peter舔了舔嘴唇,薄荷的味道在两人极近的距离间交换。他仔细观察着自己的男友,看他整齐梳到后面的金发,他蓝得像深邃大海的眼睛,他的脸侧有一颗几乎看不出来的淡色的痣。他用目光将他仔仔细细描摹一遍,试图将这个场景牢牢刻在心里。


“你瞧,只是四个月而已。”Peter的掌心小心翼翼贴在Collins的后颈处,轻轻摩挲。Collins惊讶地发现他的手更凉了。“你的手怎么回事?”Collins把他的手臂拉下来,如果他的眼睛没问题,Peter的皮肤更苍白了。这个认知如同海啸瞬间覆没了他,一时间让他难寻方向。


Peter没有说话,只是睁大眼睛,让那抹蓝色的雾和黯淡许多的星光直直映入Collins的眼底。


这太奇怪了。Collins心绪混乱,像有一千只废弃的五线谱纸团将自己淹没在钢琴里。如果,他是说如果,Peter在他折断了那只笔时就已经出现,他为什么直到一个月前才找到自己?


但他问不出口,眼下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时间就要到了,后台的脚步声更加凌乱,休息室门口不断有人来回奔跑,叫喊声和招呼声像涌动的潮水一样拍打木门。休息室里安静得像一潭死水。他们只是对视——对视,仿佛耗费生命最后的力气那样去打量对方,让一切呼之欲出的秘密暂且归于平静。


终于,休息室的门被敲响了。


舞台后方铃声大作,如同鼓点节奏敲在了每一秒上。他们没时间了。


“我太开心啦,Collins先生。”Peter冲他眨眨眼,抽回自己的手臂,“您瞧,演出要开始了。”


他慢慢站起来,冲他露出笑容,双手背后,一步一步向后退去。“我们舞台见,Collins。”Peter快乐地说,仿佛刚才忽然阴郁沉闷的气氛都是假的,“你会做到最好的,因为我在你身边呢。”


他消失了,直到幕布落下,Collins站在舞台中央的钢琴旁时,才重新看到他。


Peter不知道在哪里换上了他第一次见到Collins时穿着的白衣,那松松垮垮的白色上衣和短裤,赤着双脚,坐在他的钢琴上,冲他拘谨地脸红,微笑。


“我觉得还是这身最适合我,不是吗?”Peter低头拽拽上衣下摆,又放下双手,放在双腿间握在一起。他晃晃小腿,身体也随之左右摇摆。他是侧对着Collins的,因此在他说话时,总是要俏皮地侧过头,扬起下巴,和Collins单方面交谈。


“你可不能说话,Collins。”Peter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会被他们听见的。”


Collins点点头,在琴凳上坐下。


“演出就要开始啦。”Peter快乐地看着他,“您穿西装的模样真帅,哪怕我已经见过无数次了,我也要再和你说一遍。请您原谅我今晚总是这么多话,还总是毫无头绪,因为我太开心了。现在我要回答您的问题了。还记得您刚才在休息室里想过的矛盾吗?其实四个月前我们就见过了,只不过您没注意到。伦敦那么大,我们只是擦肩而过而已,您在那段时间总爱低头,所以看不见我。”


舞台铃声大作,演出正式开始。Collins双手放在钢琴上,琴谱架上空无一物,自信地空荡。他只需要把那些烂熟于心的爱情告诉那些没经历过的普通人,告诉他们这是一段什么样的感情,用音符拉开他下一个人生剧本。


第一个章节的弹奏开始了。


“请别再低着头啦,Collins先生。就算是消沉时,也得多看看未来,哪怕再模糊也得去看。”Peter和着曲调轻轻哼唱,他的嘴唇是玫瑰色的,他的声音是夜莺的。


“请不要再错过那些本该看到的风景了。”


Peter坐在钢琴上,双手撑在钢琴两侧。他的头微微靠在自己右侧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嘴角仍保持微笑的角度。他轻轻和唱。一束柔光从舞台上方照射下来,微长的金发有一缕微微滑落,他轻轻别在耳后,露出微粉的耳垂。他缀满银色的星光,又像藏满金子碎屑。


玫瑰,星光,以及爱的声音。


蔷薇科的红,天体运行的银与金,以及包含万事万物的最伟大的缤纷。


上帝之城,地上之城,沟通二者的使者,音乐,世界的所有声音。


一切都结束了。


“当您寻找到自己真正的信仰,我就得走啦。”男孩的眼睛里滚动着泪水,蓝色的,充满天空和大海,他包揽万物。“Collins,你是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家,我最宝贵的爱人,我不会骗你,我的真心都——”


“你要去哪儿?”Collins紧紧攥住他的手,像一截枯木攀住另一段枯枝。“你要去哪儿?你答应过我,哪里都不会去。”


“去你心里。”Peter哽咽着。泪水挤满他苍白的脸,沾湿他的玫瑰唇瓣,让他变得朦胧。他就快要说不下去了。“我一直都该在你心里生存,亲爱的。只是你忽然——忽然忘了自己是谁,我才会出现。他们都看不见我,不是吗?那是因为你忘了自己,你需要我的陪伴,我才可以——才能像个独立的人那样和你在一起,是你给了我机会。”


Collins的眼神中流露出痛苦,仿佛被死神扼住喉咙,他一个词儿也说不出来。


爱情来去太快,如同砸在水面上的龙卷风,它能在人类脆弱的心口上劈开一道深深的剑痕,带走那些坚强与自持。它低声吟唱,祝愿这开满玫瑰和紫罗兰的伤疤,永远不会恢复如初。


“我是你的声音,Collins。”Peter泪流满面,“那是因为——都是因为你,是你想要我开口,要我和你说话,我才会发出声音。我的声音全部都来自于你,你想听到的,你期待的……因为你内心所想,这里才会有我。”


他歪歪斜斜地坐在钢琴上,身体侧向Collins,后者因为站起时过激的动作,甚至带翻了琴凳。结实的物品倒地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如同命运交响曲的第一个音符,在地板上砸出窟窿。有人触碰了它,奏响了这支命运多舛的曲子,从此在心里也剜出了一个血洞,从流血的伤口里艳羡地窥探外面的世界。


Collins张开怀抱,让穿着白衣的男孩趴在自己肩膀上哭泣,但他始终未能感受到眼泪的湿润。他用余光注视着他,充满爱意,不舍,还有懊悔时间流逝太快,他还没给他更多的承诺和未来——Peter的眼泪落在空气中,迅速蒸发了,仿佛Collins的肩膀上有一堵透明的墙,他的眼泪砸在上面,被业火焚烧殆尽。


他的手指开始变得透明,然后是金发,脖颈,他的五官模糊不清,就像一幅年久失修的油画,在暴露的灯光和氧气下逐渐褪色。


“你还记得《小美人鱼》吗?我们在书架那里看过的。”Collins抚摸他的金发——尽管他已经摸不到了,但他用尽全力想象那柔软的轮廓,“你会回来的,是吗?”


Peter说不出话来。正如故事结局那样,他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了。这既是因为他马上要回到Collins的心里,又因为这个问题在音乐家的心里早有答案,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安慰自己的回答而已。


Peter摇了摇头,又重重点头。他的双手还收拢在Collins的背上,肢体不断变得冰冷,坚硬,凝固成瓷器一样的苍白外表,最后碎成粉末,就像水晶球里大雪纷飞的场景——曾经Peter神情专注的摇晃壁炉上的水晶球时,是否已经想象过自己会以这种模样离开世界呢?


“玫瑰,星光,还有爱的声音。”Collins的声音轻如鸿毛,“我猜你早就知道了。”


Peter冲他露出最后一个笑容。


时间在这一瞬间暂停,世界像被拖进水下,模糊的杂音和轰鸣的空气震颤,如同教堂里震震琴瑟和鸣。Collins拥抱他的身体,但他破碎成晶莹的粉末,从他的怀抱里逃脱。他避开手臂,避开指缝,又在每个细节里亲吻他,最后又离开他。他随着洋流不断上升,上升,涌向剧院里唯一一盏亮起的灯,直到最后一点也消失在最明亮的地方。


全曲终了。剧院舞台上的灯一盏接一盏打开,观众起身,大声喝彩鼓掌,脱帽致意,向音乐家谢礼。每个人脸上洋溢对爱情的憧憬,向往,已拥有的珍贵感想,或是逝去的怀恋。


钢琴声还回响在耳边。用不了太久,人们就要沿着走廊离场。他们会惊讶地发现,年轻的音乐家没有鞠躬,没有谢幕,他泪流满面,站在台上多时,维持一个拥抱的姿势。


他的怀抱里只有冰冷的空气。




***


一年后。


伦敦街头,阴雨阴霾,齐齐笼罩住这座历史悠久的都市。这场雨来的太过突然,和昨天忽然贴出的公示一齐落在最普通的位置——在伦敦音乐剧院演出过的最年轻的音乐家,忽然决定要在27岁生日这天正式结束表演生涯。音乐剧院临时决定增加票务,下午三点,场内座无虚席。


Collins撑着一把黑伞,穿着去年那身仅穿过一次就送去打理的西装,站在剧院门口。张贴的海报很快就被打湿了,雨水敲击伞面,像阵阵鼓点节奏敲击在时间的鼓面上。剧院深处静悄悄的,没有音乐少女提裙摆在木地板上奔跑,也没有属于别人的音乐再次撞死在玻璃门上。


他抿起嘴,深呼吸一口气。


演出结束后,Collins和每个人拥抱告别,接受最后的掌声,鲜花,眼泪和诚挚的祝福。这座自他十八岁起就接纳他的建筑物,曾在四个月里将他驱逐出境,像对待清教徒那样赶他离开。


但他还是回来了,在他的声音的帮助下。男孩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灵魂中,但他误以为能填补那块空缺,却始终对不上正确的位置。


Collins将花束分给驻足在剧院里的观众,提醒英国货运代理员将礼物打包送去他的公寓,把换下的西装送回裁缝铺。他打理好一切,甚至把伞留给忘记带伞的工作人员,得到一串带着爱尔兰口音的感谢。


他从后门离开剧院,就像当初回到这里一样悄无声息。湿漉漉的石砖上长满青苔,滑腻不堪,两栋建筑物之间的通道极为狭窄,仅供两人并排通过。Collins抹了把脸,睁开湿漉漉的眼睛,看到同样没撑伞的青年站在自己面前。


一瞬间天地沉默。雨声被排挤出这条小巷,抽真空挤压走丰盈的氧气。Collins的呼吸开始变得局促起来,仅剩的空气在肺部叫嚣,他的心脏就要罢工了。


“别告诉我你忘了带伞。”玫瑰色的青年驻足那里,即使在阴雨天,他的眼睛里也有蓝色的星光闪烁,几乎要灼伤Collins,“你现在像只淋得湿漉漉的小狗,Collins,你还好吗?”


Peter的笑容真实无比,再次让Collins爱上油画。感谢上帝,也许他真的不是在做梦,如果不是刚才的演出,现在他多半要认为自己疯了。


除了拥抱,他们别无他求。Collins牵住Peter的手带他离开湿滑的小巷。他实在太想念Peter了,想到发疯,想到恨不得再回到过去一次。但这一刻他终于从一年的梦魇中清醒,粉碎成星屑的Peter退出他的夜晚,这次他又能用手臂紧紧拥抱住他了。


“我以为天使不会长大,也不会衰老。”Collins抚摸Peter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脸蛋,擦去不断落下的雨水,只想用一双手将他的爱人仔仔细细描摹,刻在心上,“但你真的长大了。”


“因为我现在是个人类,Collins。”Peter俏皮地眨了眨眼。阳光下,他漂亮的眼睛满含蓝色水雾与浓浓爱意。“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变老,我得陪着你。哪儿有不陪着自己爱人的傻瓜天使呢?”


他们在街头拥抱,亲吻,将对方接纳进自己滚烫的怀抱,将对方融入自己的骨血。伦敦街头,大雨倾盆,雾蒙蒙的铁灰色的云压在他们头顶,他们却能从中窥探一年之中最灿烂的阳光。行人匆匆从他们身旁经过,穿雨衣的,打伞的,顶着公文包的,在每个拐角处撞到陌生人,又再次行至匆匆分开。行为艺术者在街头拉小提琴,面包房里挤满人和烤面包的香气,奶酥的味道和椰蓉一起飘在街道上。整个世界还在有秩序的运转,没人会停下脚步。


Collins用左手揽住Peter的肩膀,右手从前绕过,牵住他的右手。他们用一种看起来颇为别扭的方式行走在一处,分享彼此甜蜜的拥抱。他们挤挤攘攘,预备跨入新的舞台,拉开帷幕。


他们握紧彼此的心跳,一同走进了人潮涌动的伦敦幕雨街头。







end.


[1]带入Dunkirk电影里的那声“son”,效果更佳

(不过这么长,等你们看到这里时,已经剧终啦。)

[2]在两人能够日常相处的时间里,Peter总是用“你”和“Collins”来称呼Collins。但最后Peter对Collins称谓一直在变化,不是bug,我想表达那种纠结,他不知道他该继续以恋人的身份陪Collins表演,还是仅仅作为他灵魂中的声音。

[3]Collins在我心中一直是个保持距离时绅士,熟悉交往后很欢快的年轻人,比如Dunkirk电影里他对Farrier和长机的语气。不知道有没有表现出来这种人物性格。


他们以普通人的方式谢幕。Peter死了一次,但他作为真正的个体,脱离Collins回来了,又重新融入他的生活了。


我爱他们。


如果您喜欢的话,请给我评论或心心吧。我太喜欢这个故事了,想要分享和交流,虽然我写不出我预想中的,和他们拥有的十万分之一的好。


感谢午安组,感谢Collins&Peter,感谢每个喜欢午安组的人。


到这里真的幕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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